发表时间: 2021-05-11 12:03
男人和女人都是土生土长的曾家湾人。男人读过私塾,又读了省立高中,算是有学问又见过世面的年轻人,回乡后就在卧如寺里的曾家湾完小当起了孩子王。女人虽不是什么大家闺秀,却也知书达礼,温柔可人,身材模样在村里那群姑娘中绝对算是出众。尤其是家里地里,剪刀锄头,样样拿得起来。村里那个跑东串西保媒拉纤的五婶,掂量来掂量去,就觉得他俩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,要是不能把他俩撮合在一起,她五婶保了半辈子媒算是白保了。
男大当婚,女大当嫁。其实他俩也都在心里彼此掂量过对方,只是因为男人不是孟浪之徒,女人也是端庄腼腆,所以都把爱慕藏在心里,街上偶遇只是相视点头问候,从来不曾逾规越矩。五婶从中这一撮合,双方都没意见。因为住在同村,彼此家里也都知根知底儿。因此,在那兵荒马乱的年月,两个年轻人很快就在双方父母的操办下结婚了。
虽说是动荡的年月,但两个相爱的人在一起却也甜蜜幸福。男人白天去学校,下班回到家就帮女人干家务活。他常在有月亮的晚上坐在院子里吹几曲笛子,每当这个时候,女人就坐在屋里闭着眼睛静静地听着,沉浸在美妙的意境当中。天气冷的时候,男人就不出屋,坐在炕上摆弄那把二胡。男人的二胡是爷爷留下来的,由于年代久远,琴筒上的蛇皮边缘被虫蛀了几个很小的洞,拉起来发出的声音没法听。但男人最喜欢的就是二胡,常对女人说:“一年笛子两年箫,一把二胡拉断腰。二胡拉好了不容易,但是真要拉好了是真好听。可惜了这把二胡,紫檀的琴杆,花梨木的琴筒,香妃竹的弓子,要能配上块好蟒皮,这就是传家的宝贝呀。”
那年夏天的一天,男人下班回来,女人跟他说起了下午村里刚刚出的一件新鲜事。他们老孙家的一个本家兄弟在麻坨岗上遇到蟒蛇了,好玄丢了性命。原来麻坨岗子在曾家湾的村西,是个占地有百亩的沙土岗子,上面遍布着野冢荒坟,残碑断碣。岗子上墓穴坍塌,稀稀拉拉几棵杜梨树和酸枣棵子,常常有啄木鸟发出“笃、笃、笃”的啄木声,仿佛棺材盖子正在慢慢被挪开。人面猫头鹰站在树枝上,“啊”的叫一声,像婴儿的啼哭,然后扑楞着翅膀换到另一棵树上。没膝的茅草覆盖着坟头,几处白骨散落,很是瘆人。村民来这边干活都是搭帮结伙,他们这个本家兄弟,胆子贼大,这大夏天的顶着晌儿独自一人去麻坨岗上割草。实在是太热了,他竟躺在一个坟头旁的大树下睡着了。就在他熟睡之际,从坟头的一处大窟窿里钻出来一条大蟒蛇缠绕到他身上。他被惊醒,挣扎翻滚,难以挣脱。情急之下摸到镰刀,从腰间塞进蟒身之下,将大蟒割成了两截。背草的粪箕子都没顾得拿,就吓得撒丫子跑回来了。
说者无心,听者有意。男人带上一把快刀走出了家门,并没有告诉女人去干什么。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,女人才知道那天丈夫找到麻坨岗,扒下一块蟒皮来。男人告诉她,蛇皮鳞纹细密,纹路排列规则,并富有韧性,但质地较薄。做二胡的话,音质容易受气候、室温等因素的影响。而蟒皮鳞纹粗而平整,色彩对比协调,厚度适宜而有弹性,不易受虫蛀,发音共鸣都好。其中蟒皮又以肛门一带地方的最为理想,其适应性广、发音浑厚圆润,并且性能稳定,他那天割下的恰恰就是那地方的一块。自从他的二胡蒙了新的蟒皮,他对这把二胡更是爱不释手。每次拉起弓弦,只听声音清脆嘹亮,幽远绵长,听过的人都赞不绝口。他们的生活中从此又多了一份雅趣,风悠悠,云悠悠,他俩的情,他俩的爱,也在弓弦上颤悠悠,相伴的岁月就这样悄悄地在琴弦上流走。
1942年,驻曾家湾的伪军,将卧如寺前后殿和东西配房拆了。他们还强迫曾家湾大街上的八户人家搬了出去,就在这几家的房址上用从卧如寺拆来的材料,修建了一座高达十几米的炮楼。男人的学校被拆,激起了他满腔的爱国之情。他跟女人商量,他要弃笔从戎,投军抗日。他让女人收藏好那把二胡,等他把小鬼子赶出了中国,他就回来,天天给她拉曲子。
男人走了,这一走就是四十五年。
男人离开曾家湾后参加了国民党的部队,由于表现优秀,又有文化,经推荐进入中央陆军军官学校学习,也算广义上的黄埔军校学员,毕业后成为蒋介石身边的侍卫。1949年,近两百万人随国民党的败退涌进了台湾。那一年共产党在北京建立了新政权,而国民党则痛呼大陆沦陷。他跟随国民党军队到台湾后,先后在国民党总裁办公室、侍卫队、“总统府”国策顾问委员会任职。后因无心政治,主动去学校教书。
在学校里,他没事时就喜欢看看书,或者写写诗。1971年,20多年没有回过大陆的台大教授余光中思乡情切,在台北厦门街的旧居内写下《乡愁》这首诗。同为教授的他最先看到了这首诗,感同身受,自此常常在无人之处悄悄流泪、默默吟哦:
小时候,
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,
我在这头,
母亲在那头。
长大后,
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,
我在这头,
新娘在那头。
后来啊,
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,
我在外头,
母亲在里头。
而现在,
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,
我在这头,
大陆在那头。
他好想他的曾家湾,好想他的那个她,好想那把爷爷传下来的二胡。从家里出来这些年,尤其是到台湾以后,好多人都重新成了家。好多人劝过他,也有人直接把姑娘介绍给他,他都没有动心。他心中想着总有一天他还要回去,回去找家里的那个她,还要天天给她拉曲子。
1987年3月,台湾民众成立了“外省人返乡探亲促进会”,发起返乡运动,印发《我们已沉默了四十年》的传单30万份。传单写道:“难道我们没有父母?而我们的父母是生是死不得而知。我们只要求:‘生’则让我们回去奉上一杯茶;‘死’则让我们回去献上一炷香。”这一运动促成了两岸隔绝的坚冰被打破。
1988年1月19日由台湾“外省人返乡探亲促进会”组织的第一个台湾返乡探亲团一行14人,抵达北京,和先期抵达大陆的探亲团成员汇集。这个探亲团共有25人,其中大部分人是国民党退伍老兵。探亲团先赴陕西拜谒了黄帝陵,然后赴北京卢沟桥举行向台湾海峡两岸抗日死难同胞致敬典礼,探望在北京的大陆台湾同胞团体。台湾返乡探亲团的团旗上写着“少小离家老大回,乡音未改鬓毛衰;儿童相见不相识,争传客从台湾来”的诗句。
在这样的背景之下,他终于回来了。那一天秋高气爽,亲人、老乡们远远地来迎接他。因为他的归来,曾家湾仿佛过年般热闹,院墙上鲜艳的横幅写着“欢迎亲人回家”的字样。车刚停下,家人们就热情地围拢过来,迫切地想要见到“老叔”、“老舅”、“老爷爷”……他在人群中张望、找寻,终于在人群后面见到了朝思暮想的她,对,没错,四十五年了,她的模样一直刻在他心里。热情的人们这才意识到了自己的宣宾夺主,马上为两位老人闪开一条道儿,两位老人四只手紧紧抓在一起。
女人在他当年离开时还没有身孕,这么多年,她就一直一人生活。那把二胡被她当成宝贝一样保管收藏着。男人回来的那个晚上,当所有的亲朋散尽之后,她打开箱柜,取出了那把二胡。男人闪着泪花调好丝弦,悠悠地拉了一曲从前的曲子。曲毕,她说:“看你漂泊半生,归来仍是少年。”
“是的,我还是从前那个少年,没有一丝丝改变。时间只不过是考验,种在心中信念丝毫未减。”他在心里说。